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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研究

《說文》引孔的訓詁傳承

李建國


提 要 許慎《說文》是中國字典之祖,集周秦以來文字、音韻、訓詁研究之大成。它以小篆為質,合以古籀,博采通人,小大有證,解說文字形、音、義相統一的造字之理。《說文》追本孔氏古文,從敍言到正文,徵引孔子和《論語》的言論至多,引證方式多樣,涉及到注音、說形、釋義、書證諸方面,直接傳承了孔子以來原始儒學言不苟發、論不虛作的求實精神,接續了文字為經藝之本、治經由文字始,正名釋義為施政先務,溫故知新、述而不作的訓詁價值理念,以及應用了以聲求義、以形說義、界定釋義和不知蓋闕的訓詁體式和方法。許慎對儒學訓詁的傳承,奠定了後世辭書訓詁的基本格局,影響十分深遠。
關鍵詞 引孔內容 訓詁體式 訓詁理念 意義
 

引言
    漢代居統治地位的學術是儒家經學。西漢以今文經學為主,至西漢末古文經學崛起,與今文經展開角逐。其後今古文經學相爭相融,彼此滲透,至東漢末由鄭玄總其成,以古為宗,融納今學,遂實現經學的小一統。在經學由今向古的轉換過渡中,古文經學家賈逵、鄭興領其先,馬融、許慎承其後,皆為古學一時之選。特別是許慎,以其五經無雙的學術造詣,成為了東漢中期經學轉型的關鍵人物。
    《後漢書·儒林傳》:許慎“性淳篤,少博學經籍,馬融常推敬之。時人為之語曰:‘五經無雙許叔重’。------初慎以五經傳說臧否不同,於是撰為《五經異義》,又作《說文解字》十四篇,皆傳於世。”[1]許沖上《說文》書曰:慎“從逵受古學”。六經為中國學術之本,諸子皆其流亞。許慎從賈逵受古學,為古文經學家,其經學著作《五經異義》雖然佚失,然而《說文》流傳後世,從中仍能見其經學崖略。《說文》徵引經書,追本古文,總括前代,博采通人,小大有征,“分別部局,不相雜廁,萬物咸睹,靡不兼載”[2],成一家之言,即孔子所謂“述而不作”者也。清段玉裁《說文解字注》云:“無《說文解字》則倉、籀造字之精意,周、孔傳經之大旨,薶蘊不傳於終古矣。”正說明《說文》在接續古文、傳承經學、再造儒術、弘揚中華文化中一幟獨樹、無可替代的“金聲而玉振”的作用。
    漢代經學是孔子所開創的原始儒學的繼承和發展。作為古文經學家,許慎傳承了孔子“信而好古,述而不作”的治學傳統,並在《說文》中大量稱引孔子的言論以證成其說。《說文》博采周秦兩漢通人之說32家[3],孔子居其首。本文所說“引孔”,只是為了便於稱說,其中既有《說文》直接徵引“孔子曰”的內容,又含引用《論語》中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論等。較之他家之說,許慎“引孔”說不唯數量多,而且內容廣泛,體例全面,功用豐贍,從中可知儒學鼻祖孔子于小學訓詁的理念、條理和方法,以及許慎又是怎樣遠紹孔子、在總結周秦兩漢小學的基礎上著作《說文》這一立言不朽的傳世之作的。


|一,《說文》引孔的內容分析
    (一)《說文》引孔的內容
    《說文》引孔含敘文引孔和正文引孔兩個方面。
    敘文引孔有4處:
    1,孔子曰:“吾猶及史之闕文,今亡矣夫!” 按,今本《論語》[4]作“吾猶及史之闕文,‘有馬者借人乘之’,今亡矣夫。”此屬節引,古人所謂“斷章取義”之例。
    2,“其於所不知,蓋闕如也。” 按,今本《論語》作“君子於其所不知,蓋闕如也。”此亦屬節引,且更動“其於”二字前後之序。
    3,“本立而道生。” 按,今本《論語》作“君子務本,本立而道生。”此雖為節引,而引文無更動。
    4,“博采通人,小大由之。” 按今本《論語》作“賢者識其大者,不賢者識其小者”。此屬隱括引證,抽繹其義而稱引之。
    正文引孔共 46處,可分兩式。
    (1)引孔以說字形、字音、字義:
    1,王部   王 天下所歸往也。董仲舒曰:“古之造文者,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。三者,天、地、人也,而參通之者王也。”孔子曰:“一貫三爲王。”凡王之屬皆从王。 按,此以形說義,王字於六書為會意。 
    2,士部 士 事也。數始於一,終於十。从一从十。孔子曰:“推十合一爲士。”凡士之屬皆从士。 按,此亦以形說義,士字於六書為會意。 
    3,羊部 羊 祥也。从羋,象頭角足尾之形。孔子曰:“牛羊之字以形舉也。”凡羊之屬皆从羊。 按,此亦以形說義,且因羊而牛,連類而及,並為六書之象形字。
    4,烏部 烏 孝鳥也。象形。孔子曰:“烏,籲呼也。取其助氣,故爲烏呼。”凡烏之屬皆从烏。 按,此亦以形說義,烏字於六書為象形。孔子認為是烏乎字,並言命名取義之由。
    5,儿部 儿 仁人也。古文奇字人也。象形。孔子曰:“在人下,故詰屈。”凡儿之屬皆从儿。 按,此亦以形說義,儿字于六書為象形,並言隨體詰誳,畫成其物之由。
    6,犬部 犬 狗之有縣蹏者也。象形。孔子曰:“視犬之字如畫狗也。”凡犬之屬皆从犬。 按,此亦以形說義,犬字於六書為象形,並言犬、狗同類同形,並可依類象形,畫成其物。
    7,豸部   貉 北方豸穜。从豸各聲。孔子曰:“貉之爲言惡也。” 按,  貉字於六書為形聲,引孔說以明命名取義之由。 貉、惡音近義同,因聲求義,所謂聲訓是也。
    8,川部   侃   剛直也。从㐰,㐰,古文信;从川,取其不舍晝夜。《論語》曰:“子路侃侃如也。”   按,侃字於六書為會意,从川、从信省。隱括徵引《論語》“子在川上曰:逝者如斯,不舍晝夜”,以說从川之義;複引《論語》之語作書證,以明論不虛作,信而有證 。
    9,黍部 黍 禾屬而黏者也。以暑而種,故謂之黍。从禾,雨省聲。孔子曰:“黍可為酒,禾入水也。”凡黍之屬皆从黍。 按,此於六書為形聲,孔子以禾入水為黍,黍可釀酒,解為會意字。
    10,卥部 粟 嘉穀實也。从卥从米。孔子曰:“粟之為言續也。”  按,此於六書為會意。孔子以聲言之,言粟字命名之義。
    11,糸部   絬 《論語》曰:“絬衣長,短右袂。”从糸舌聲。 按,絬字於六書為形聲,此引孔說以釋義,為描寫性釋義方法。
|    12,革部     車衡三束也。曲轅    縛,直轅菉縛。从革爨聲。讀若《論語》“鑽燧”之“鑽”。 按,此字於六書為形聲,引孔說以標明字音。
    13,車部 䡩 車䡩鋐也。从車眞聲。讀若《論語》“鏗爾,舍瑟而作”。又讀若掔。 按,此字於六書為形聲,引孔說以標明字音。
    (2)引孔說作書證,以經證字:
    14,玉部   璠 璵璠。魯之寶玉。从玉番聲。孔子曰:“美哉璵璠。遠而望之,奐若也;近而視之,瑟若也。一則理勝,二則孚勝。”
    15,玉部   瑮 玉英華羅列秩秩。从玉㮚聲。《逸論語》曰:“玉粲之璱兮,其瑮猛也。”   
    16,玉部 瑩 玉色。从玉,熒省聲。一曰石之次玉者。《逸論語》曰:“如玉之瑩。” 
    17,艸部 蓧 艸田器。从艸,條省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以杖荷蓧。”今作蓧。
    18,艸部 蕢 艸器也。从艸貴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有荷臾而過孔氏之門。”
    19,言部 訒 頓也。从言刃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其言也訒。”
    20,言部 誃 離別也。从言多聲。讀若《論語》“跢予之足”。周景王作洛陽誃臺。
    21,言部 諞 便巧言也。从言扁聲。《周書》曰:“截截善諞言。”《論語》曰:“友諞佞。” 
    22,言部 訴 告也。从言,厈省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訴子路於季孫。”
    23,言部  讄 禱也。累功德以求福。《論語》云:“讄曰禱,爾於上下神祗。”从言累省聲。
    24,廾部 弈 圍棊也。从廾亦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不有博弈者乎!”
    25,革部 鞹  去毛皮也。《論語》曰:“虎豹之鞹。”从革郭聲。 
    26,攴部 啟 教也。从攴啟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不憤不啟。”
    27,白部 魯 鈍詞也。从白,鮺省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參也魯。”
    28,皀部 旣 小食也。从皀旡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不使勝食旣。”
    29,食部 餲 飯餲也。从食曷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食饐而餲。”
    30,木部 櫌 摩田器。从木憂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櫌而不輟。”
    31, 部 孛    孛也,从 人色也,从子。《論語》曰:“色孛如也。”   
    32,穴部 竂 穿也。从穴尞聲。《論語》有公伯竂。
    33,人部 伉 人名。从人亢聲。《論語》有陳伉。
    34,人部 份 文質僣也。从人分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文質份份。”
    35,衣部 袍 襺也。从衣包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衣弊緼袍。”
    36,衣部 袉 裾也。从衣它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朝服,袉紳。”
    37,色部 艴  色艴如也。从色弗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色艴如也。”
    38,豸部 貈 似狐,善睡獸。从豸舟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狐貈之厚以居。”   
    39,夰部 奡 嫚也。从頁从夰,夰亦聲。《虞書》曰:“若丹朱奡。”讀若傲。《論語》:“奡湯舟。” 
    40,心部 愉 薄也。从心俞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私覿,愉愉如也。”
    41,水部 洫 十裏爲成。成閒廣八尺、深八尺謂之洫。从水血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盡力於溝洫。”   
    42,門部 閾 門榍也。从門或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行不履閾。”
    43,女部 㜮 過差也。从女監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小人窮斯㜮矣。”
    44,弓部 羿 帝嚳䠶官,夏少康滅之。从弓幵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羿善䠶。”  |
    45,糸部 純 絲也。从糸屯聲。《論語》曰:“今也純,儉。”
    46,糸部 繪 會五采繡也。《虞書》曰:“山龍華蟲作繪。”《論語》曰:“繪事後素。”从糸會聲。
    (二)《說文》引孔的基本分析
    綜上各例,就《說文》引孔內容而言,總括起來,大要不外引孔以明字理和引孔以明義理兩式,並且字理與義理貫穿證發,相互為用。這是周秦以來小學訓詁的正途,也是許慎著述《說文》的主要宗旨和體式所在。
 
二,《說文》引孔的訓詁體式
    孔子自述“十有五而志於學”,是志于成人之學,即學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樂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六經之文,窮理盡性、修齊治平之道。孔子小時受何教育,史無載錄。但孔子出身於破落的貴族之家,天資聰慧,幼而好禮,卻是史有明文。他自認“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”,並且因為“不試”而“多藝”[5]。他之所謂“鄙事”和“藝”,即周代小學所學灑掃、應對、進退之節,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等“六藝”之術。其中“書”即六書。可見孔子雖值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,《周禮》所說“八歲入小學,保氏教國子,先以六書”的遺風猶存,作為童蒙識字讀本的宣王太史籀所作大篆十五篇,仍為世所共用。風習浸淫,孔子嫺於小學六書之學自是題中應有之義。“孔子書《六經》,左丘明述《春秋傳》,皆以古文”[6],《說文》引孔,是用最權威的學理和書證以證成其說的。
    上舉《說文》引孔說明:一是六書之學淵源有自,從來已久,是孔子時代學者辨析文字、說解字義的人所共用基本方法。《說文》引楚莊王曰:“夫武,定功戢兵。”《左傳》中的“止戈為武”、“反正為乏”、“皿蟲為蠱”、“二首六身為亥”等,可見以六書條理說解文字形音義,已是當時社會的共識。
    二是以字說經、引經證字,字義訓詁與經學義理貫穿證發,相互為用,後世所謂考據之學與夫義理之學在先秦原為一體。以引孔例1為例,表面上孔子以“一貫三爲王”,是比類合義,以說王字形體之義,而內涵卻是原始儒學王道義理的高度概括。孔子主張取法五帝三王,“為政以德”,“導之以德,齊之以禮”[7],一以貫之。德政的最高境界是“無為而治”。欲達此境界,執政者必須具有“至德”,即應天順人、通達自然規律和社會法則、以天下為公的至誠無私之德:“唯天下至誠,為能盡其性;能盡其性,則能盡人之性;能盡人之性,則能盡物之性;能盡物之性,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;可以贊天地之化育,則可以與天地參矣。”[8]與天地而參,唯聖王所能為:“夫大人者,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,與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而天弗違,後天而奉天時。天且弗違,而況於人乎?況於鬼神乎?”[9]這就是“一貫三為王”所蘊含的儒家“天人合一”的義理。這個義理,即使用以要求現在的政治精英們,遵循自然規律、按照人類的普世價值和共同的遊戲規則來治理國家、促進世界和平發展,不是依然富有積極的意義嗎?
    三是孔子時訓詁的基本體式已備,漢儒在此基礎上繼有發揮。歷來言訓詁發展史者,皆以《國語·周語下》所載周靈王二十三年(前550)晉大夫叔向聘于周時對《周頌·昊天有成命》的解釋為肇基[10]。從時間上說,叔向的解釋自在孔子之前,且其說主要是依文為訓、以詞釋義的文意訓詁之表述,若論訓詁之條理法式,即以形說義、以音說義、以義說義的形訓、聲訓、義訓的訓詁基本體式之表述,有文獻可證的,則當以孔子為始祖。孔子而後,孔門弟子薪火代傳,訓詁體式益臻精密,至漢代訓詁術語通識共用,傳注訓詁尤其發達。許慎《說文》以辭典的形式,兼采並用,從而奠定了辭書訓詁的基本格局,並為後世所沿用。|

三,《說文》引孔的訓詁理念
    《說文》引孔不但揭示了孔子有關小學訓詁的基本體式,還應用了孔子進德修業、教學育人中相關的訓詁理念,以為《說文》著作之精神。
    (一)文字為經藝之本,治經由文字始。《論語·學而》載有子曰:“君子務本,本立而道生。孝悌也者,其為仁之本與!”許慎節引此文時,由孝為仁本,觸類旁通,引喩為:“文字者,經義之本,王道之始,前人所以垂後,後人所以識古,故曰‘本立而道生’,知天下之至嘖而不可亂也。”深刻揭示了文字記錄、識別和傳承文化的符號性特徵以及超越時空的跨文化的交際作用。文以載道,六經之文字,皆承載先王之道,欲明先王之道,必先由識文解字始。所以從原始儒學開始,周秦以來,皆以小學六書為基礎之學,由文字而通訓詁,由訓詁以治經學。經學為體,小學為用,成為通經明道的治學大法。許慎是漢代古文經學開派大師劉歆的四傳弟子,其師賈逵之父賈徽為劉歆入室弟子,“逵悉傳父業,弱冠能誦《左氏傳》及《五經》本文,以《大夏侯尚書》教授,雖為古學,兼通五家《谷梁》之說。……尤明《左氏傳》、《國語》,為之《解詁》五十一篇。”[11]許慎從賈逵受古學,學習古文《尚書》、《詩毛氏》、《春秋左氏傳》及《倉頡》古文、《史籀》大篆。他秉承古學傳統,見賢思齊,就有道而正焉,博問通人,考之於賈逵,著作《說文》,“六藝群書之詁,皆訓其意。而天地鬼神、山川草木、鳥獸昆蟲、雜物奇怪、王制禮儀、世間人事,莫不畢載,凡十五卷。”引經證字,以字解經,以六書貫通其意,是許慎治學的大法,也是著作《說文》的大法。
    (二)考文辨物,正名為先。正確解釋字詞,幫助讀者準確認識和理解字義和文義是
訓詁的核心價值和功能。自黃帝命名百物,教化萬民始,歷代帝王開國伊始,無不議禮樂,定制度,考書名。書名即書字。古曰名,今曰字。名者,以聲言之;字者,以形言之。考書名即考定文字。訓詁之學本質上就是追求正名辨物之能事。孔子論為政要務,以正名為先,認為“名不正則言不順,言不順則事不成,事不成則禮樂不興,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,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”[12]。在單音節詞為主的上古時代,名和字就是詞,考字正名就是規範語言文字。孔子在從政和教學中非常重視正名的工作。《論語》中明言“子所雅言,《詩》、《書》、執禮,皆雅言也”,一概用周代社會的通用語言進行教學,十分重視字詞的考辨。據《韓詩外傳》載:孔子侍坐于季孫,季孫之宰通曰:“君使人假馬,其與之乎?”孔子曰:“吾聞君取於臣謂之取,不曰假。”季孫悟,告宰通,曰:“自今以往,君有取謂之取,無曰假。”故孔子正假馬之名,而君臣之義定矣。
    克己復禮,按照周代的“君臣父子”的綱常倫理、等級秩序,循名以正實,反對亂名改作,這就是孔子正名論的宗旨。
漢承秦亂之後,非常重視正名工作。漢初以吏為師,考試以《漢律》為主:“《尉律》:學童十七以上始試,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。又以八體試之,郡移太史並課,最者以為尚書史。書或不正,輒舉劾之。”小學與幹祿聯姻,字學可以求取功名,自會受到重視。但是自從武帝實行“罷黜百家,獨尊儒術”的治國方略後,通經取仕成了讀書人步入仕途的唯一管道,官吏多文學彬彬之士,“尉律不課,小學不修”,文字失範,經義紛歧,六書之學漸衰。許慎之前,約有兩次規範文字的政府行為。第一次是漢宣帝時,因隸書盛行,古文鮮有人識,於是詔通《倉頡》讀者,令學者集中學習篆籀古文。第二次是漢平帝時,征天下通古文者,聚於未央宮講說文字。這兩次規範文字的工作都發生在西漢。東漢以來,經學雖大昌明,但是“《尉律》不課,小學不修,莫達其說久矣”。是時俗儒鄙夫,人用其私,“玩其所習,蔽所希聞,不見通學,未嘗睹字例之條,怪舊藝而善野言,以其所知為秘妙,究動聖人之微旨”,“諸生競逐說字解經誼,稱秦之隸書為倉頡時書,雲父子相傳,何得改易?乃猥曰‘馬頭人為長’,‘人持十為鬥’,‘蟲者屈中也’。廷尉說律,至以字斷法,苛人受錢,‘苛之字,止句也。’”。此類情況甚多,“皆不合孔氏古文,謬于史籀大篆”。|因此許慎著《說文》:“今敘篆文,合以古籀,將以理群類,解謬誤,曉學者,達神旨。”其意即在是正文字,說字解經義,一切以古文、古本經籍為准。從根本意義上說,訓詁其實就是正名的學術事業,其興于正名,成于正名,所持守的無非是名實相副的價值取向,這應該是訓詁的靈魂。
    (三)言無所苟,不知闕如。孔子主張言行一致,出言謹慎:“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,言之必可行也。君子于其言,無所苟而已矣!”又說:“君子于其所不知,蓋闕如也。”[13]言不苟發,論不虛作,實事求是。《論語·八佾》篇載:
     哀公問社於宰我,宰我對曰:“夏後氏以松,殷人以柏,周人以栗,曰使民戰慄。”子聞之,曰:“成事不說,遂事不諫,既往不咎。”
    夏代以松樹為社主,殷代以柏樹為社主,周人以栗樹為社主,都是因地制宜的結果。周人以栗,並非取義於“使民戰慄”。宰我自以為是,強作解人,孔子告誡他出言要慎,言必有據,不可胡說八道。
    言無所苟固然是務實求真,“聞疑載疑”、不知闕如,同樣也是務實求真,不過留待他人或後學賢達繼續求解罷了。《說文》以六書理論統攝9353小篆正體,“分別部居,不相雜廁,萬物鹹睹,靡不畢載。厥誼不昭,爰明以喻。┄┄其於所不知,蓋闕如也。”許慎繼承的是孔子所主倡的“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是知也”的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,即原始儒學的樸學精神。許慎更將“不知闕如”引入著書體例,凡字形、字音、字義之不知者,蓋標明闕如。這一體例亦成為漢以降注疏訓詁、辭書訓詁和考據訓詁中常用的體例。它的姑且存疑,一則遵循孔子的教誨,“多聞闕疑,慎言其餘,則寡尤”[14],可以杜絕以不知為知的臆測和妄說之貽誤後學,為當世負責;二則明示疑難,將問題留待後世賢達繼續探賾求隱,為學術進步和發展負責。
     (四)述而不作,信而有證。《論語·述而》載孔子說:“信而好古,述而不作,竊比我于老彭。”歷來以為孔子治學,只傳述不創作。其實這是誤解。這句話中的“不作”之“作”是“不知而作”的意思。《論語·述而》載:“子曰:‘蓋有不知而作之者,我無是也。多聞,擇其善者而從之;多見而識之;知之次也。”孔子自許“我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,敏以求之者也”,並認為“溫故而知新”才“可以為師矣”。教學中啟發學生舉一反三,觸類旁通,鼓勵學生務實創新,“日知其所亡,月無忘其所能”[15]。他所說的“述而不作”,即是溫故知新,在前人研究基礎上,經過學而思、思而學、學行統一的實踐,在累積、比較中,厚積而博發,取精而用宏,寓作於述。傳述的取捨去存之間,必有決斷和新解,否則“溫故而知新”就成了空話。事實上,孔子整理六經,序《易》之《彖》《系傳》《象》《說卦》《文言》,因史記而作《春秋》,“筆則筆,削則削,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”[16],都是創新之作。《說文》引孔子“吾猶及史之闕文,今亡矣夫”,既是對割斷歷史、自以為是、不知而作、學風頹敗的感歎和警示,也是對回歸實事求是、無證不信的儒學精神的深情呼喚。
    孔子所主張的這種“述而不作”“信而有證”的治學精神和著述體式,亦為後學所傳承。中國儒家學術著作,累代相傳,多用經傳注疏體式,大抵為“述而不作”之作。即使史學著作的體裁,文學著作的用典,亦都貫穿著“述而不作”“無證不信”的精神。“述而不作”的著述體式,以述為經,以作為緯,經之緯之,在傳述經文、推介前人解釋的同時,注入各個時代學者自己的理念和見解,寓“六經注我”於“我注六經”之中,遵古而用今,在繼承中求創新,累積地層級式地彙集了歷代學術研究成果。這種體式的著作,一可資比較鑒別,從歷代的資訊中品評抉擇,擇善而從;二可資鑒往知來,發現問題,開掘新的課題;三可資後起者繼續研究“闕疑”的問題,加深和完善經典義理的闡釋;四可資辨章學術,考竟源流,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。可以說,這是信古、好古、釋古、研古的集約式的最佳著作體式,無縱貫古今、旁通百家的學術造詣難竟其功。謂予不信,試將真正的注釋性著作與那些不知而作的空頭高文相比,即知其差別不啻天圵。|
    許慎著《說文》,博采通人之說,上自孔子,下至漢儒,多達數十人之多;至於小大,信而有證。唯其如此,《說文》不僅為字學之祖,用字典的形式總結和傳輸學術文化,亦為漢代經學之集大成。
 
結語
    《說文》博采通人之說,引經據典,洋洋大觀,聚焦了先秦兩漢三教九流、諸子百家有關六書訓詁的寶貴材料,教人如入武陵源中,絢麗美景,目不暇接。其中引孔說為最多,全面揭示了孔子小學訓詁導夫先路的成就。過往講訓詁者,絕少措意於儒家開山大師與訓詁的關係,更遑論孔子之訓詁研究。《說文》引孔說明,周代已有成熟的文字理論,而孔子精於六書之學,在其教學中曾熟練地應用六書條理以說解文字,是迄今存世文獻中最早講究字義訓詁的儒學大師。許慎自覺地引孔為證,一可見六書學由來久遠,傳承有自,《說文》非向壁虛造之書,二可見許慎遠紹孔學,篤信好學,守死善道,是儒學正宗的血脈相傳。
    《說文》引孔表明,原始儒學實事求是、言無所苟的精神是訓詁的靈魂。胡適在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中論述孔子對語言文字上的影響時曾經說過:“孔子的‘君子于其言,無所苟而已’一句話,實是一切訓詁書的根本觀念。”[17]可謂獨具慧眼。傳統語言學又稱樸學,即實事求是之實學,訓詁尋求字義文意之真諦,必然是絕肊必,戒妄牽。許慎的《說文》,正是回答俗儒鄙夫們“怪舊藝而善野言,以其所知為秘妙,究動聖人之微旨”而作的,一以貫之的正是孔子所倡導的言無所苟的精神。
    許慎《說文》引經說字,以字解經,將經學訓詁與小學訓詁融為一體,開創了辭書訓詁的新模式。後世研究古文字和先秦經典,不通《說文》難為功。《說文》的列字、注音、釋義、義項、書證、部首等體例,特別是引證體例,並為後世辭書所遵承。《說文》是世界上第一部體大思精、條理縝密的字典,許慎當之無愧是中國的字學之祖。

 
第二屆許慎文化國際研討會  
20010.10·漯河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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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釋:
[1] 《後漢書》,北京,中華書局,1962。
[2] 許慎《說文解字敘》,北京,中華書局,1963。本文引用《說文》,皆從此書。後文凡引用《說文敘》者,不再一一具注。
[3] 《說文》載通人說33家:孔子說,楚莊王說,韓非說,師曠說,呂不韋說,司馬相如說,淮南王說,董仲舒說,劉向說,劉歆說,京房說,楊雄說,爰禮說,班固說,宋弘說,尹彤說,逯安說,王育說,莊都說,歐陽喬說,黃顥說,譚長說,周盛說,官溥說,張徹說,甯嚴說,桑欽說,杜林說,衛宏說,徐巡說,傅毅說,張林說,賈侍中說。另有博士說、司農說各一家,不明姓名。
[4] 本文所用今本《論語》為《四書集注》本。江蘇,鳳凰出版社,2008。
[5] 《論語·子罕》。
[6] 《說文敘》。
[7] 《論語·為政》。
[8] 《四書集注·中庸章句》,江蘇,鳳凰出版社,2008。|
[9] 《易·系辭上傳》,《十三經注疏》,北京,中華書局,1980。
[10] 《昊天有成命》原詩是:“昊天有成命,二後受之。成王不敢康,夙夜基命宥密。於緝熙亶厥心,肆其靖之。”叔向解釋說:“是道成王之德也。成王能明文昭,能定武烈者也。夫道成命者,而稱昊天,翼其上也。二後受之,讓於德也。成王不敢康,敬百姓也。夙夜,恭也。基,始也。命,信也。宥,寬也。密,寧也。緝,明也。熙,廣也。亶,厚也。肆,固也。靖,和也。其始也,翼上德讓,而敬百姓;其中也,恭儉信寬,帥歸於寧;其終也,廣厚其心,以固和之。始于德讓,中於信寬,終於固和,故曰成。”這是對整章詩的文意解釋,屬章句訓詁之例。
[11] 《後漢書·賈逵列傳》,北京,中华书局,1962。
[12] 《論語·子路》。
[13] 《論語·子路》。
[14] 《論語·為政》。
[15] 《论语·子张》。
[16] 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,北京,中華書局,1959。
[17] 《中國現代學術經典·胡適卷》,河北,河北教育出版社,1996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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